【回应点梗】一直
一
新天条出世的第八十年，劈山小英雄刘沉香寿终正寝。
他那神籍的母亲冷静地将他的后世处理好，一如三十年前他父亲去世时的那样。然后告别一众小辈，只身返回圣母庙。
没了旁人，她才靠在案几前嚎啕大哭。
她多少年没有这么伤心过了，记得上一次撕心裂肺，还是在八十年前，她见到前司法天神杨戬遗体的那一刻。
二
“丫头，你哭什么?”
也不知过了多久，一个年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，她回头，却见一个白发苍苍却洁净干练，风度非凡的老者站在了自己的身后。
“老先生，您是……”
“……华阴县里人，从这路过，听你哭的凄惨，过来瞧瞧。”
三圣母杨莲渐渐停住哭声，老者又道，“丫头，听我一句劝，多大的事儿都不值得哭坏了身子。你才多大?路子还长着呢。”
三圣母笑笑，心到我的年纪远非凡人可比。不过她的路的确还长，这老人也没说错。
二人正说着，屋外竟变了天。三圣母担心道，“一会儿下雨，山路怕是要滑。您现在这儿躲会儿雨，一会儿我送您回去，免得您家人担心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老者轻叹，“我自己来就好，家里一个人也不剩，没谁担心我。”
三
圣母庙里多了一个老人。
那老人孤苦无依，妻儿皆亡，一个人飘零尘世。圣母念他可怜，将他收在庙里。
老人每日同圣母下棋对谈，聊天说笑，从样貌上看，他的眉眼与圣母还有几分相似。
不知情的人，还以为是一对父女。
老者手艺很好，自己在庙旁生火做饭。一向不吃人间食的圣母尝了一下，立刻赞不绝口。
老者博学多识，所知所闻，高过世间无数才子。老者的手生的修长，指侧还有一篇薄茧，圣母想他从前可能会些武艺。
老者还极有生活经验，一些人求的签子，他总能想出绝佳的解决方案。圣母有时候都很佩服他。
四
圣母和老者聊天的时候，常常提起一个人。
“你很像我的哥哥……”这日午后，杨莲泡了两杯茶。老者接来，欣慰道，“谢娘娘。”
杨莲摇头，“你顶着这个年纪的脸唤我娘娘，我有些不习惯。老先生若不嫌弃，还是叫我的乳名莲儿好了。”
老者有些出神，“怎么敢?”
“无妨。”杨莲偏头看向他，“您的本事，经验，学识足以胜我，甚至能与我的哥哥比肩。不少神仙以能力论长幼，我也信这个。”
老者有些迟疑，“您好像，很崇拜您的哥哥。敢问他是?”
“亏您每日杂学旁收的，”杨莲道，“竟不知前司法天神，灌口显圣真君与我同姓?……也是，万人之上的二郎神，很难与平庸的山神联系。”
“怎么会?”老者劝道，“娘娘治山口碑三界有名。可那杨戬，则是三界内人人得而诛之的小人……”
“住口!”杨莲含泪，老者赶忙跪下。杨莲看了看他颤颤巍巍的身躯，于心不忍，上前搀扶起他，“不知者不怪。我那哥哥……你只需明白，他所做一切皆有苦衷，他是个……顶天立地的英雄。”
“娘娘恕罪……”老者缓缓道。他边说边抬起眼，看见圣母红红的眼眶。
不觉鼻子也是一酸。
五
“前司法天神杨戬六亲不认，镇妹杀甥，被开天神斧所弑。华岳山神杨氏仁善宽慈，心念一母同胞之情，垂泪为兄收尸。玉帝王母有好生之德，顺应民意修改天规，修改禁欲之法，保三界安宁。”
这是天地冥公认的说法。
可事实远不是如此。
改天计划的提出者，就是说法里六亲不认的小人杨戬。他忍辱负重，他周密计划，他培养英雄……他按照预先所想，死在开天神斧下。
之后，他的外甥顺应赌约，救出华山下的三圣母。但玉帝王母已经察觉出杨戬的反意，为了树立起自己好生的形象，洗劫了真君神殿。彻底杀死知晓全部真相的东海公主，清洗了另一个知情者小玉的记忆。
听心公主拼着最后一口气托梦三圣母，讲出全部真相。杨莲手里有三界内最强的宝物宝莲灯，又有一个手持开天神斧的儿子，没有人敢把她怎么样。
她拿着宝物上天，与玉帝谈了很久。
她用炽热的灯抵在玉帝的身前，“希望陛下娘娘公正执行新天条。”
别在添一笔加一画。到时鱼死网破，杨莲手里的灯不长眼，二老的名声也狼藉一片。
“多谢外甥提议。”
你最好做好你该做的事，不要把你知道的东西说出去。不然纵使你有神灯在手，我们也有办法结果你。
六
谁都知道后来新天条问世，可除了他的缔造者杨戬没有等到那一刻。
开天神斧几尽打散了他的元神，可还有一魂一魄保存暂且完好。那一魂一魄在华山灵地修养了百年，渐渐成型，随无法恢复当年的样貌法力，可记忆尚存，还能变成一个凡人。
于是他化身成一个老人，在华山一带游走。直到那一日，他听到了圣母庙里的哭声。
他心疼他从此孤苦无依的妹妹，但他不知从何劝起。还好他能留在他的身边，陪她劝她开导她。
他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，就是想听听，她有没有原谅他。
她的答案让他感动，但更让他担忧。
七
昏黄的夜里，圣母和老者在整理庙中的愿签。中有一个，让圣母一愣。
“我希望我的妹妹永世平安，欢乐无忧。”
“怎么了?”老者问她。
“没事。”杨莲收起签子，有些感慨，“想起我自己的哥哥罢了。”
“难不成你年幼时，也是个活泼爱闹的?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杨莲转过头来，笑盈盈地看着老者，“爬树上墙我都干过，甚至捉弄我师姐和哥哥……我一闹我哥哥就骂我，说我是毛躁不省事的。”
老者笑笑，眼里带着宠溺，“可圣母娘娘现在不是这样。”
“早就不是了。”杨莲叹息，“从见到他尸体的那一刻起。现在人人都说，我越来越像他，沉默，逞强。”
“这未必好。”老者劝道。
“不，”杨莲回答，“有时候崇拜一个人，会活的越来越像他。由形到神再及心，都越来越接近。”
她学会私下谈判，学会独自垂泪，学会攥人把柄，学会平衡一个天大的秘密……可不是么，真的越来越向他靠近。
可她没有什么强大的法力，只有一盏灯而已。
“如果我哥哥还在，我一定会告诉她，我长大了。”杨莲起身说道。
“我知道。”老者脱口而出。
“您说什么？”杨莲扭头。
“我说他若有灵，一定会知道。”
八
窗外刮过一阵邪风，吹熄了二者点燃的灯。圣母和老者同时警觉。
“有人?”老者狐疑。
“不是人。”杨莲笃定，“你不要动，我去看看。”
果然还是他们先毁约，她想。
走至屋门口，她突然转身，拔出腰间的宝莲灯扔给老者。
“接住，”杨莲说道，“今晚无论发生什么，都不要出来。”
“你告诉我，到底是谁来了?”老者亦是紧张。
“仇家，”杨莲冷笑，“几千年的仇家。”
“你不能没有宝莲灯。”老者执意将灯送回。
一百年前，她同样将一把灯交给了一个男人，自己孤身面对一众天兵，现在她要走同样的路。
她的确无所畏惧，可他的对手却不再是自己。
“你别再犟了，”老者陡然严厉，“你这般不知死活，只怕你哥哥也不同意。”
“他护我的时候也从不问我同不同意。要不是天眼长在他的额头，只怕他真敢挖下来给我。”杨莲拔出腰间的佩剑，在地上画下一道结界，“我很快就回来。”
很快就回。
老者苦笑。
你糊弄谁呢？
九
玉帝派来的杀手果然非同小可。杨莲使出浑身解数，仍旧架不住源源不断的攻兵。她退至庙门口，插剑于地，扫视围攻的众人。
为首的杀手面对伤痕累累的杨莲，有些感慨道，“使命加身，圣母娘娘，得罪了。”
说时迟，那时快，但见一片刺眼强光，原是宝莲灯光华大耀，现在众人面前，震退一众追兵。
杨莲站起，惊异地看向来者，“老先生，你怎么会……”
莲华光耀下，面前人白发渐渐散去，身形渐渐英挺，褶皱的臂膀开始健壮浑圆，弯曲的腰背开始坚挺。
“你……你是?”
杨莲捂住嘴，泪如雨下。
光芒下，一人黑衣傲立，英姿飒飒，额生立目，手执三尖两刃神枪，正是昔日的二郎真君。
他转身，伸手将她拉起。
“小妹，你长大了。”
十
一神一仙一宝灯，不出片刻，追兵死伤溃败。杨戬冲妹妹温和一笑，杨莲收了神灯，二人落地。
只见杨戬仰天一道呕红，屈膝扑倒在地。杨莲慌忙运功，但见他摆手。
“不必了……”
我本就是一缕不甘散去的幽魂，只为了看看着世道，再看看你，才多留了一会儿。
现在心愿已了，大限将至，我要散去了。
“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?”杨莲失声痛哭，“我一直以为你……我找了你好久，我一直都不相信……”
她还念了他那么久，甚至活成了他的样子。可她没想到，他就在她的身旁。
“别哭。”他气若游丝，却欣慰非常。“新天条问世了……我再无遗憾。”
“可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你了……”杨莲哭喊。
“不，我一直都在。”杨戬笑道，“看看现在的你自己……”
崇敬一个人最好的方式，是活成他的风骨。
这点，杨莲做的越来越真。
“只要你活着，我就一直都在。”杨戬拼尽最后的力气，“一直都在……”
清风拂过，魂消神散。
杨莲拾起宝莲灯。
十一
上点年纪的神仙后来都听说，天界后来又发生了一场变革。有头有脸有血性的神仙都走上了战场，锋指凌霄，推旧换新。
那变革与人间的一场大战同时进行，最终结局也相同。
神改了制度，人平了战火。
这才是真正的三界太平。
华岳圣母庙前的桃花又开了几多，圣母娘娘走出屋子，被战火灼伤后的手轻轻捧起一朵桃花。
从远处看，她的身影那么美，又那么熟悉。
那个人说的对，他一直都在。
从未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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